R. A. Jasmine

那年冬天,亚得里亚海苍蓝而暴戾。

【池陆】山雨欲来风满楼

有人喜欢雨,有人不喜欢雨。但如果你是个桦城人,或者你在这里生活了很久,你就会发现,不管你喜欢与否,你都拿这雨没辙。

桦城的雨,来得频繁,赶上季节,基本上一天一场,到点就来。

雨,能洗涤万物,能滋润土壤,能带给这座城市一丝清新。雨冲刷走了这座城市的脏恶,留下了片刻的干净。但罪恶背后隐藏的真相,往往也会混杂在那些无法言说的黑暗里,最终被这场无情的雨带走。

鸡蛋仔忧伤地站在案发现场,心里飘过了无数段关于雨的小作文。至于为什么鸡蛋仔突然间多了这么多人生感悟,说到底还是因为,他亲爱的师哥,他们敬爱的陆队,又把兄弟们当畜生使了。

市郊这边最近在修路,路上坑坑洼洼不说,碰上雨天简直变成了沼泽,开车都不方便。但陆离不管这些,一听到报警电话,恨不得给兄弟们装上翅膀直接飞到案发现场。

一声熟悉的怒吼在耳旁毫无预告地炸开,鸡蛋仔吓了一大跳,果不其然师兄又一脸要杀人的表情出现在自己面前。只不过雨势太大,陆离身上披着的一次性雨衣基本上起不到什么作用,头发衣服都湿了不说,正赶上现在风大,陆离满脸的雨水几乎是汇成细流地往下落。

作为队长身先士卒,当小兵的自然不甘示弱。鸡蛋仔心疼队长,便急忙把陆离扯进雨伞下面,自己紧了紧雨衣的带子冲回了雨幕。

看着鸡蛋仔过去忙了,陆离的气一点没消。他嘴上尽量控制了,可心里还是压不住一阵又一阵的怒火。

这场暴雨,简直就是掩盖犯罪行为最好的天然屏障。更让他烦躁的是,他刚才检查细节时,从尸体外套的内兜里找到了死者的身份证,对比一下死者的长相,陆离基本上可以确定这具从烂尾楼顶坠落的尸体正是他们之前怀疑的犯罪嫌疑人周大伟。

昨天在市郊发现的那具尸体现在还没定论,有最大嫌疑的人现在却这样不明不白地在一个雨天,摔死在无人看管的烂尾楼下。

雨越下越大,再不抓紧时间处理现场,仅剩的一些痕迹都会被雨水带走。从发梢落下来的水不可避免地流进眼角,陆离顾不上去擦拭,他跟淋了雨的猫一般甩了甩头发,然后一清嗓子,朝背后吼道——

“池震!过来看看!”





16号傍晚,桦城刑侦局接到报警,说是市郊农民干完活下山的时候在山上发现了一具装在麻袋里的男性尸体。经过初步检查,判定死者是当天凌晨两点左右遇害,浑身上下多处有淤青和出血,最严重的是其后脑勺受到的严重撞击,最后导致受害者发生出血性休克最终死亡。

死者的身份马上被确定下来。李昊楠,男,26岁,邰城松村人,今年才刚来桦城打工。

犯罪者抛尸地点是市郊还未开发的山区,四周并没有住户,也很难发现目击证人。陆离安排鸡蛋仔走访李昊楠住处的居民,询问夜里有没有听到什么异常的声音。他和池震两个人则是前往李昊楠生前打工的小餐馆,想要从老板那里得到了一些有关李昊楠的信息。

小老板看到两位警官进来调查,自然是恭恭敬敬,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他听到李昊楠的死讯,先是一惊讶,随即脸上又变成了了然的神情。

“那小子哇,我早就跟他说过了,我就直接跟他讲,哪天他要是出事了,我可是一点都不意外。”

池震一挑眉毛,手里却没停下来把玩着老板刚刚递过来的烟的动作,问老板此话怎讲。

“别看他手里没几个钱,又爱抽烟又爱喝酒,最要命的是他还爱赌啊!他平时吃在店里,在外面随便找了个破地方住,真要说的话这半年也能攒下几个钱。可他呢?一分钱也没留,全都给砸到麻将桌上咯。”

陆离追问:“那您了解他最近有没有跟什么人起过冲突?”

老板叹了口气:“这小子平时没少惹祸,我也从不去管他那些猫三狗四的事,他最近好像是因为赌博跟别人欠了钱,前几天还管我要这个月的工资呢。要说是有冲突,八成跟赌有关。”

根据老板说,李昊楠因为手里也没什么大钱,通常都是去地下开设的小赌坊过过瘾。那种地方什么人都有,说不准李昊楠会跟谁结下梁子,不过他经常和几个同乡在那里一起打麻将。

从小餐馆里出来,陆离和池震兵分两路,陆离去李昊楠住处进行调查,池震则是去李昊楠之前经常去的赌坊打听一下当天晚上发生了什么。

陆离赶到的时候,刑侦队的其他成员已经到达现场展开调查了。房间里一片狼藉,空酒瓶和外卖盒摆满了桌子,穿过的衣物随意地散落在不大的房间各处,陆离努力在各种瓶瓶罐罐中找到可以走的路。

大体扫过桌上乱七八糟的东西,陆离的注意力突然被放在柜子上一盒启封了的烟吸引住了。他把烟盒拿在手里,发现这是一盒黄鹤楼1916。

陆离心想,这可不是什么便宜烟,真要像餐馆老板说的那样,那李昊楠这个人八成背地里还干着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让他有必要在外人面前不显山不露水。

老高见陆离过来了,便把人喊了过来,并把手中物证袋里的东西冲陆离摆了摆。陆离打开袋子,发现了里面是一个小的笔记本。

“东西是在李昊楠枕头下面发现的,原来这个李昊楠,表面是个在小餐馆混日子的混混,私底下居然一直在做走私枪支弹药的事。”

陆离心下了然,他翻阅了一下笔记,里面字迹潦草,却是把每一笔走私交易都记录了下来,时间从去年六月份开始,最近的一笔交易发生在上个月月底。其中大多都是从桦城往邰城运货,货种除了枪支弹药以外,有时也会有一些贵重金属的交易。走私不是小事,更何况李昊楠干的还是倒卖枪支弹药。如果是这种情况的话,那么李昊楠被杀的原因就变得更加复杂了。

陆离只觉得太阳穴跳得直疼。他看物证科那边也整理得差不多了,没必要在这里多留,便一声令下收工归队。

回到局里,温妙龄已经整理好相关的资料,大家纷纷落座,仔细地阅读起各份文件。

经过走访调查发现,死者李昊楠才搬到现在居住的这个地方不久,周围又是鱼龙混杂的环境,没几个人了解这个外乡人的具体情况,唯一有用的信息就是李昊楠这个人脾气不小,而且极其好赌,案发当晚有人看到他骂骂咧咧地从住处出来,坐上出租车不知道去哪里了。鸡蛋仔去出租车公司查过记录,李昊楠是在凌晨十二点半从家中出发,一点左右的时候在另一片棚屋区下车。

池震在这个时候风风火火地赶了回来,他带着一身外面的潮气,径直走到陆离身边,把鸡蛋仔的椅子拖过来毫不犹豫地坐下。

站在一边的鸡蛋仔敢怒不敢言,只好委屈地咬了一口手里吃了一半的煎饼。

池震见大家都不说话,自己便先清清嗓子,把刚才在地下赌坊的调查到的信息跟大家说了一下。

“李昊楠基本上天天都赌,大部分时间都是在附近的小赌坊打麻将,每天不打到半夜两三点就不走。昨天晚上,有人看到李昊楠和他的老乡聚在一桌上,但奇怪的是,那一桌只打到十二点就散开了,好像是里面有谁着急走才散的。李昊楠打得很不尽兴,期间两人还差点吵起来。”

“跟谁差点吵起来了?”陆离发问。

池震挠挠额角,“赌坊里的人不知道那人具体叫什么,只知道平时他那些朋友都管他叫‘大伟’。”

陆离死死盯着手里李昊楠的个人信息。看了好久,他下令让大家今晚先回家休息。只不过,才几个小时不见,报警的电话就将大家又叫到了一起。

这次发现的就是周大伟的尸体。现场初步判定为高空坠落导致死亡,雨水把楼顶的环境破坏得一塌糊涂,看不出究竟有没有搏斗的痕迹。

正值雨季,桦城的雨少有停歇。从烂尾楼回来后,陆离浑身湿漉漉的,他不想弄脏自己的位置,所以只好站在自己的座位前,像个被罚站的小学生一样。池震看不下去他那副模样,推搡着陆离让他赶紧回去换套衣服。

陆离正准备反驳池震,却先剧烈地咳嗽起来。池震把手里的毛巾丢在陆离头上,还没等陆离反应过来就把人推出了办公室。

站在窗口亲眼看着陆离的车开走,池震才放心地回到自己的位置,还没落座就感觉口袋里的手机震了一下。

是前脚才离开的陆离发来的消息,就算人不在办公室也要保持着对刑侦队的掌控,陆离事无巨细地安排好了大家的工作。

池震看着屏幕上的字,无言以对。一旁的鸡蛋仔带着一股饼干的香气凑了过来,一张嘴就把饼干渣喷了出来,含糊不清地问他在看啥对着屏幕笑成那样,池震就像炫耀一般地把手机屏幕贴在了鸡蛋仔的脸上。






稍晚一些的时候,桦城刑侦大队全员到齐,大家凑在一起继续讨论李昊楠和周大伟的案子。

“死者叫周大伟,男,25岁,老家在邰城松村。三年前跟着村子里的人出来打工,现在和他的女朋友,也是他的老乡,周虹,一起在城郊的电子装配厂工作。”

温妙龄将手中周大伟的照片同李昊楠的照片放在一起。

陆离提出问题:“当初跟着谁来桦城的?”

温妙龄立刻回答:“包括李昊楠,当时他们松村大概能有十个人一起过来的,都是经由一个叫李王成的人介绍到桦城这边务工的。李王成我们调查过了,他也是邰城人,今年五十岁,常年在桦城和邰城两边跑,一直做些拉货的生意,顺便介绍自己的老乡来桦城务工。”

鸡蛋仔接过温妙龄的话,“刚刚我和兄弟们去过那个电子厂了,问了问他们车间班长和工友们,最近这小两口没跟周围的人起什么冲突,平时与人相处也挺和谐的。也就是最近几天两个人都请了假,说是正赶上农忙,周虹父亲的腿摔了,俩人回去帮着伺候老人了。”

“他女朋友现在人呢?”池震跟陆离交换了一下眼神,然后发声问道。

鸡蛋仔咬了一口手里的饼干,嘴角的饼渣擦都没擦就继续说:“我们查了客运站的监控记录,周虹是在昨天早上,也就是16号早上在桦城客运站买了回邰城的车票,当天就上了车。至于邰城那边的记录,我们现在还在跟那边刑侦大队沟通,应该过会儿就能拿到录像。”

陆离一直没说话,只是低着头,在周大伟资料上写着“邰城”的地方画了一个圈。

池震沉思了片刻,似乎是有了些想法,他抬头去看陆离,正好与陆离望向他的视线撞在了一起。

池震觉得陆离今天的状态还是不太对,确切的说,最近刑侦大队的大家一个个都是累得不行的样子。除了因为最近上面要来检查,大家都在疯狂准备各种审查资料外,桦城最近多变的天气也成了大家头疼发热的罪魁祸首。

陆离顾不上池震那若有所思的神情,他想了想,马上安排温妙龄继续去和邰城那边进行沟通,尽快拿到有关的资料,而鸡蛋仔那边,再去周大伟的住处继续调查。

两个年轻人立刻起身,带着自己的人迅速离开了办公室。

“咱俩得去趟邰城。”池震拖着椅子凑近了陆离,他拿着笔,沿着公路从桦城到邰城画了一条弯弯曲曲的线出来,“别看邰城不比十字港远,但那边没有直达的航班,坐大巴过去估计也得大半天的时间。”

“到了邰城市中心,还得倒车往邰县走。到了县里,还得再往村里走。不折腾个一天肯定到不了周大伟家里。哎哟,想想我这个屁股就开始疼了。”

池震开始故作姿态地挤眉弄眼,想要逗一逗回来了以后就没什么精神的陆离,但他突然发觉自己似乎一直没有得到陆离的回应。他拿笔的另一头捅了捅身边的人,一向敏感的陆离却跟睡着了一般没有反应。

池震有点害怕,他急忙正过身来,椅子在地面上滑动发出了很大的声音,陆离这才如梦初醒般地晃过神来,瞪着一双无辜的眼睛看向池震。

池震想都不想,直接伸手向陆离的额头探去。陆离来不及躲,只好乖乖地接受池医生的诊断。

“你现在脸色白得跟刚刷过的墙一样。”池震小心地观察着陆离的脸色,又把另一只手搭在了自己的脑门上,对比了一下两个人的体温。

还好没有发烧,池震没有感受到两只手上明显的温差,在心底松了一口气。他顺势推了陆离一把,陆离刚想发作,但身体实在是累得动弹不了,他便只能恶狠狠地瞪了池震一眼,得到了对方一个嬉皮笑脸的回应。

陆离只好用一贯的冷漠来掩盖自己的疲惫:“明天早上六点在客运站门口见吧。”

“Yes, sir.”池震撇撇嘴,站起身满不正经地冲着陆离敬了一个礼。他穿上外套向外走去,走到一半却又停下脚步。

“累了就回去休息,别硬撑着。”






第二天早上碰面时,外面还下着淋漓的小雨。池震来得稍微早一点,亲眼看到陆离从出租车上下来,他差点以为来见自己的是刚从动物园里跑出来的国宝大熊猫。

池震把墨镜从自己脸上摘下来,仔细打量了陆离好几遍后,然后认真地把自己的墨镜递给了陆离。

“你戴着吧,我看你比我更需要这个。”

陆离想都不想就直接把池震的手打到一边。失眠和对案子的担心混杂在一起,他一晚上都没睡好,只要闭上眼,罪案现场的画面就像走马灯一般在他眼前挥之不去。

看陆离心情实在不好,池震识相地转移话题:“你吃饭了没有?”

“吃了。我们赶紧走吧,赶最早那班车走。”

上了车后,陆离坐在靠窗的位置,一落座就阖上了双眼,深深的黑眼圈与苍白的脸色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池震原本还想跟他聊一聊一些细节的问题,看对方累得不成人样,池震也拿他没办法,只好安静地坐在旁边。

他随手检查了自己旅行包侧袋里的药,感冒药和退烧药都整整齐齐地放在里面。他因此多少感到了些安心,又诚恳地祈祷最好别用上这些药。

去往邰城,大部分路程都是走高速,师傅把车开得又快又稳,池震一颠一颠地也差点睡着。

他隐隐约约感觉有什么东西落在自己肩头。池震抹了把脸,从朦胧的睡意中挣扎着醒了过来。

只见他那位整天飞扬跋扈的臭脾气队长,现在像是个经历过太多沧桑的中年人一般,皱着眉头蜷在座椅上,头一半倚在椅背一半靠在池震的肩膀上,有点长的刘海盖住了他的右眼,一副憔悴的睡相。

池震一动也不敢动,他偷偷在心底念叨,陆离啊陆离,看看你自己这幅样子,也没见着人家别的刑侦队长都像你这么疯。

想归想,池震还是稍微正了正身子,好让陆离睡得更舒服一点。他犹豫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把手机掏了出来,打开前置摄像头,偷偷把陆离的睡相拍了下来。

睡个觉都跟别人欠他五百万一样。池震“欣赏”了这张照片足足五秒钟,然后心满意足地把手机收了起来。





到最后,还真跟池震之前说的不差多少,他们俩坐了六个多小时的大巴才抵达邰城客运站,出车站的时候都已经快要下午两点了。

匆匆就近找了个店解决午饭问题,陆离在网上提前定好了车,他们得先去邰城刑侦局报个到,毕竟这里是人家的地盘,有很多后续的事情还需要邰城警方协助完成。

车到了之后陆离直接上了驾驶位,池震愣了一下,坐在副驾驶上系安全带时还是忍不住地问出口:“你认识路啊?”

陆离根本懒得看向池震,他在专心地调整车载导航,设置好路线后才回答池震的问题。

“我在车上休息好了,你睡会儿吧。”

池震嗤笑了一声,什么也没说,只是戴上墨镜,如同大爷般舒服地倚在座椅上。

后面的行程都很顺利,邰城这边热情地接待了两人,并提前给松村村委打了招呼,把两位警察同志安排在了村长家留宿。

陆离和池震也赶在天黑之前到了松村,只不过往村子里走的山路太过于崎岖,别说本来状态就不太好的陆离,就算是池震都差点扶着车门从车上下来。

村长老两口已经在村口等着了。村子里的年轻人全进城里住了,这个并不富有的村落已经很久没有年轻人的痕迹了,所以见两个大小伙子来了村子,还是两位警察同志,老人打心底里高兴,赶紧招呼着人赶紧去屋里坐。

温热的饭下肚,多少缓解了路途上的疲惫。吃完饭后陆离说是想出去转转,老村长领着他出去了,留下池震跟大婶两人在屋里“促膝长谈”。

“小伙子,你今年二十几了啊?”

池震被大婶的话逗得直乐:“婶儿,您说话真有意思,您看我这像二十几的吗。都三十岁的人啦。”

大婶用亲切的目光回应池震,“那你成家了没有啊?”

池震笑笑,“干我们这行儿的,天天跟犯罪分子打交道,加班都是家常便饭,一天到晚不着家,哪有姑娘愿意和这样的人过一辈子啊。”

大婶叹了口气,脸上的笑容多了些苦涩,“是啊,你们年轻人压力大,工作就是忙,忙着忙着也就顾不上其他的了。我家这小子,也有大半年没回来过了。”

说到这里,大婶突然想起来了什么,她站起身来,把池震引到老两口房间对面的那个房间。

“这是我儿成家之前的屋子,里面的床褥我都给换成新的了,今晚你和小陆同志也别嫌弃婶儿这里,就睡这屋吧。”

池震连忙摆手,谢过老人的好意。大婶看他也是从桦城奔波了一天才赶过来,便贴心地退出房间并把门带上,方便让池震早点休息。

池震连连回答“好”,他刚准备坐下,却又突然想起了什么。他急忙扒着门框,向大婶询问了一件事。

“婶儿啊,咱家里有没有红糖啊?”





陆离没过多久就和老村长一起回来了,他一进房门就看到池震捧着本书看得认真,装得人模人样。

陆离没管他。山区温差大,他觉得自己本来已经好转的头疼现在又有复发的嫌疑。正打算出去简单洗漱一下,他却被池震叫住了。

“先把桌上的姜糖水喝了,婶儿特意给你做的,别浪费老人的一片心意。”

陆离迟疑了片刻,还是乖乖地在池震的注视下将温热的姜糖水一饮而尽。这杯姜糖水的味道并不浓郁,喝起来也没有那么刺激,却恰到好处地让陆离暖和了起来。池震看着杯底干干净净的,这才满意地点点头,把人放走出去洗漱。

等陆离回来,池震已经把床铺好。两人直挺挺地躺在还散发着皂香的新床单上,各怀心事。

“我刚刚跟村长打听过了,周虹的父亲的确在前几天把腿摔坏了,最近都没法下床,她家条件挺差的。”陆离小声地说。

“你是怀疑谋财害命然后畏罪自杀吗?可是就咱们这两天的调查来看,周大伟不像是能干出这种事的人。”

“不知道,明天去看看吧。”陆离摇摇头,又往被子里钻了一点点。

“咱们明天还得去趟李王成家,我总觉得这个人有问题。”池震的声音也压得极低,陆离几不可闻地回答了一声“嗯”。

18号早上,池震和陆离两人先是去了周虹家里。周虹的母亲已经下地去忙了,透过半掩着的门,能看到周虹正在灶台前收拾。

陆离敲敲门,里面的周虹被吓了一跳,看到两人出示警察证后那份惊慌丝毫没有减少,反而变得更加慌乱了。

陆离瞥了眼里屋的情况,看到周虹的父亲正挣扎着想要坐起身问问外面的情况。周虹注意到父亲的动作,便快步走回屋子里,低声安慰了父亲几句,但出来的时候脸上憔悴的神色明显又增添了几分。

他们三人一起走到院子里。还没等陆离和池震开口,周虹就紧紧抓住了陆离的外套衣摆,焦急地询问:“警官,你们是因为大伟才找过来的吗?”

池震握住周虹还在微微颤抖的手腕,不着痕迹地将情绪有些崩溃的女孩从陆离身边拉开。陆离则是皱起了眉,反问周虹:“你知道你男朋友最近出了什么事吗?”

周虹嘴唇颤动了几下,过了好久才从喉咙深处发出声音,可是还没说出一句连贯的话,眼泪就先不受控制地流了出来,还没说出口的话语也变成了极其压抑的呜咽。

陆离轻轻顺了顺女孩的背,安慰她冷静下来。周虹猛地抽泣了几声,终于平复了一些。

“大……大伟他,真……真的……真的不是故意杀人的!”

陆离下意识地看向池震,池震也同样皱着眉,微微点了下头示意陆离继续。

陆离扶着腿软的周虹在院子里坐下。周虹心里跨过了说出真相的坎儿,后面也就没那么激动了,她一边哽咽着,一边详细地描述了15号晚上发生的事情。

原来,周虹父亲这一下摔得不轻,高昂的治疗费用对于这个家庭来说实在难以一下子付清。家里人只能先在镇上的医院紧急处理了下,然后就把周虹父亲接回家里慢慢养伤了。周虹为此急得在家里直哭,到处在找装配厂工作时间以外的钟点工。周大伟看在眼里,疼在心上,便去找自己的老乡借钱。

16号凌晨,周大伟从赌坊里出来只身一人回到家里,神情很懊恼的样子。周虹知道周大伟是去借钱,看样子是碰了钉子,她抱了抱自己的男友,安慰了一番后两人就准备休息了。

可是两人还没躺下,外面去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周大伟去开的门,来者不是别人,正是刚刚还聚在一起打牌的李昊楠。

李昊楠嘴里骂骂咧咧的,一进门就把半瓶酒猛地砸在地上,周虹吓得躲在周大伟身后。

饶是平时脾气不错的周大伟,现在肚子里也窜上来一股火气了。他把醉醺醺的李昊楠拦在门口,问对方怎么大半夜地跑到别人家发酒疯。

“哈——哈哈哈,周大伟,你小子刚刚不还在低三下四地跟我借钱吗?好,现在我想明白了,我借给你,只不过——”

李昊楠的目光越过身形高大的周大伟,将赤裸裸的眼神落在了后面一脸焦急的周虹身上。

“把你女人给兄弟玩玩呗,到时候就不收你利息了。”下流的话语从李昊楠充满酒气的嘴里说出来,令周大伟愤怒不已,垂在身侧的拳头紧紧地攥了起来。

“你他妈给我滚远点!”周大伟一拳挥在李昊楠的脸上,没想到周大伟居然这么硬气,猝不及防的李昊楠直接被打倒,躺在地上流着鼻血的丑态格外滑稽。

积聚多日的情绪在这一刻全部爆发,还没等李昊楠做出什么反应,他就被身强体壮的周大伟一把拎了起来,肚子上又重重地挨了一拳。

周大伟将李昊楠反手扣在墙边,“你小子还在我面前装,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干的都是些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吗!”

李昊楠被几记重拳打得已经有些神志不清了,却还是下意识地掩饰:“周大伟你可别血口喷人——唔!”

失去理智的周大伟完全听不进李昊楠的辩解,却是听到身后女朋友声线颤抖着的劝说。

“大伟你别打了!”

周大伟这才收手,他冷漠地看着躺在地上不断哀嚎着的李昊楠,然后根本没有理睬对方,而是快步走回卧室,紧紧地握住了周虹冰冷的手。

“咱们走吧,咱们回家!”

周虹快速地点点头,两人迅速地收拾起行李。想起来外屋还有几件衣服要拿,周虹抬起头来向外看去,却看到原本已经没什么力气的李昊楠,现在却满脸是血地站在卧室门口,手里的菜刀明晃晃地发出可怕的光。

背对着门口的周大伟对身后的情况一无所知,他只听到身边的周虹发出一声尖利的叫声,求生的本能让他立刻转过身来,用尽全力将像饿狼一样向他扑过来的李昊楠推开。

李昊楠扭曲着躺在血泊里的样子是周虹永远的噩梦。他在倒地的时候撞上了方形的桌角,当时后脑勺就裂开了一条可怕的伤口,鲜血喷涌而出。

周大伟和周虹顿时吓坏了,周虹连眼泪都流不出了,只能楞楞地问周大伟要怎么办。

周大伟看看地上李昊楠的尸体,又看看身边瑟瑟发抖的女友,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克制住自己的颤抖,从牙缝里逼自己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戴上手套,咱们俩把他装起来。”

折腾了一顿,两人终于把李昊楠的尸体装进麻袋里。周大伟按住周虹的肩膀,强迫自己的女友冷静下来。他留周虹在家里把满地的血迹收拾干净,收拾好之后就不要等他回来了,等天稍微一亮就赶紧去车站,马上回邰城老家。而他自己则是开着前段时间买的那辆破二手面包车,趁着大雨的遮掩,将李昊楠的尸体拉到市郊的山上埋好。





“咱们是把周虹带回去录口供,还是让邰城这边帮个忙?”在去往李王成家的路上,池震问陆离。

陆离正在手机上跟鸡蛋仔描述周虹刚才所说的话,“理论上来说咱们应该把她带回去,不过她们家现在这个情况,就留在邰城录口供吧。”

说话间,李王成的家就已经出现在眼前了。一直在桦城和邰城两边跑,李王成结识了不少人,来钱的路子自然多了一些,光在门外就能看出这家人的生活条件不错。

池震把墨镜摘下来别在领口,陆离敲了敲最外面的铁门,里面马上传来了一个女人的声音。

“谁啊?”

门被拉开了一个小小的缝,里面的女人眼神警惕,小心谨慎地看着门外两个陌生男子。陆离把警官证贴在门缝,女子又上上下下打量了陆离和池震几遍,这才把门拉开。

外面的声响吸引了坐在屋里的中年男人的注意,他不急不慢地走出屋子,看到站在院子里的陆离池震。

男人极其短促地皱了一下眉,但转眼间就把笑容换在了脸上。他主动走上去,热情地跟陆离和池震握手。

“不知二位警官是来做什么啊?”

陆离清冷的语调与李王成的热情形成了鲜明对比,“你认识李昊楠和周大伟吧。”

李王成没有直接回答,他脸上的笑容依旧,先让两位警官进屋里坐着说,并招呼老婆去烧茶。

落座之后,李王成这才回答陆离的质问,“这两个孩子我怎么会不认识,都是老乡,都在桦城干活。干活累了我们还经常聚一聚呢。”

陆离也不想跟李王成绕弯子,他直截了当地说:“他们两个都死了,你知道吗?”

李王成惊讶不已,他难以置信地看着陆离,似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

池震敲敲桌子,让李王成缓过神来,“说说,你最近跟他们两个都有什么接触?”

这时李王成的老婆端着茶走了过来,她先把茶放在了陆离和池震面前,给她老公递茶的时候却不知道怎么回事,手抖了一下将些许滚烫的茶水洒了出来。

热水溅到了李王成的手臂和手背上,把他的衣袖氲湿了一块。李王成烫得差点要破口大骂,想到有外人在面前他才堪堪忍住怒火。

“您这袖口都湿了,贴身上不好受吧,您不挽起来?”池震打趣道。

“唉,我对象干活就这样,毛毛躁躁的,我都习惯了。”李王成笑笑,将湿了的袖口理了理,藏在了桌子下面,“这两个孩子啊,都是我介绍去桦城干活的。大伟好像已经干了有三年了吧?昊楠今年过完年才去的桦城,当时还是搭我的车去的呢。”

停顿了一下,李王成继续说,“我们这些老乡经常碰面,也不瞒您说,我们小老百姓能有啥爱好啊,平时也就是喜欢凑在一起喝个酒打个麻将,就前天我们还一起打麻将来着。”

“那你们最后一次见面就是前天晚上吗?”

李王成点点头,“跟李昊楠最后一次见面是在牌桌上,但是那天我们散桌了以后,大半夜的,大伟又去找了我一次,说是想跟我借点钱,他家里出了点事急用钱。”

池震追问,“说说当时的情况。”

李王成开始回忆当晚的事情,“他那天去找我的时候我还在睡觉呢,我桦城那边的住处不大,就我自己住。那小子浑身被雨淋得湿透了,牙齿都打颤,哆哆嗦嗦地说是跟我借钱。”

“最近这几天不是雨季嘛,我这边生意也不怎么好,手头是有点紧,我也给了他五千,让他赶紧走了。要是知道这孩子命这么苦,我说什么也得多借他些啊。”说到这里李王成似乎悲从中来,眉毛紧紧地皱在了一起。

陆离盯着李王成不语,停顿了几秒钟他突然说要借用一下卫生间,并用眼神逼着池震坐在这里继续问。

池震不敢反抗,只好接过话茬继续问李王成,李昊楠和周大伟平时的关系如何。

李王成回答:“老乡嘛,关系谈不上有多好,但是也都不差,他们年轻人平时没少聚在一起。李昊楠平日里吊儿郎当的,周大伟有时候看不惯他那性子,两人以前还打起来过呢,不过最近这段时间没听说他们俩之间有什么过节。”

看问不出什么有用的消息,池震便讳莫如深地盯着李王成的脸,看了一会儿才回过头去看陆离回没回来,正巧陆离从院子里推门而入,两人眼神一交流便了解了对方的意思。

陆离礼貌地谢谢李王成的配合调查,并说如果再有什么问题还会过来的。李王成努力控制着自己脸上不要露出如释重负的神情,十分恭敬地将陆离池震送到了门口。





“你会在下雨天洗车吗?”陆离望着窗外的雨,沉默了许久说出了这样一句话。

前面是红灯,池震慢慢将车停下,手一下一下地在方向盘上敲打着:“不会啊,下雨天干嘛洗车,刚洗完就被雨水弄脏了。”

“可是李王成把自己的车洗了,他的车停在院子里,干净得不像是这个季节的车,刷车的工具都还放在院子里。”

绿灯亮了,他们随着车流慢慢移动起来。

“烂尾楼那边是在修路吧。”池震突然没头没尾地问了这么一句,陆离却马上明白了对方话里有话。

“周大伟出事的那天,李王成去过烂尾楼,正是因为那边在修路所以他的车上溅满了泥。洗车是因为,他不想让我们知道他当晚去过案发现场。”

池震点点头,“这样的话李王成的嫌疑就更大了。”

陆离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手机却突然来了消息,他掏出来一看,是老石发来的周大伟的尸检报告。

“果真,周大伟不是自杀。”陆离仔细看了一遍后,打算把手机递给池震。

“诶,我这不在开车嘛,你挑重点说给我听就行。”

陆离就讲给池震听:“周大伟的致命伤的确是高空坠落引起的多发性脏器挫裂伤,但他身上有很多搏斗过的痕迹,虽然不足以致命,但足够让他暂时失去行动能力。”

池震冲陆离眨眨眼:“你想说,是李王成先把周大伟打晕了,然后把人给抬到楼顶,一把推下去伪造成自杀?”

陆离还在反复看着尸检报告:“有这个可能。”

池震将视线收回,继续专心看着前方:“杀人动机也挺充足了。在自己家里错手杀了李昊楠后,周大伟先去市郊把李昊楠处理好,之后又想拿他知道李昊楠和李王成在做走私的勾当这件事来威胁李王成,想从李王成这里借点钱回去。李王成巴不得找个机会彻底堵住周大伟的嘴呢,反正死人又不会说话。”

陆离没接池震的话茬,因为报告里的一句话突然引起了他的注意——“死者右手食指和中指的指甲里有皮屑残留物”。

“现在证据也有了。”陆离关上手机屏幕,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临近傍晚,家家户户都准备吃晚饭了,李王成家也不例外。只不过,李王成总觉得心里有根刺儿一般难受,他坐立不安,面前的饭也没吃几口。

正当他心烦意燥时,院子外面又响起了敲门声。这次他老婆还在厨房里忙活,没有听到敲门声,李王成犹豫了好久,还是自己亲自去把门打开。

门一开,又是上午已经来过的那两位警官。李王成看着两人的脸色,心下更是不安,但还是勉强在脸上挤出了一个难看的笑。

还不等他说什么,陆离就直接将手铐和警察证一起出示了出来。李王成还没反应过来,池震一脚把大门踹开,陆离利落地把楞在原地的李王成拷了起来。

“我们怀疑你与周大伟一案有直接联系,现将你拘留,请你配合我们的相关调查。”

池震捏了捏李王成的左手臂,不大的力度却让李王成疼得龇牙咧嘴。

“被热水烫着的时候还跟我们装,不就是为了掩饰手臂上被周大伟抓出来的伤嘛,我看他在DNA检测面前还怎么装。”池震亲眼看到邰城警方将李王成押送进警车里,语调这才变得轻松起来,“诶,回去吃饭吧?”

“回哪里吃?”陆离心里头的石头也终于落下,这才觉得自己的肚子是有点饿了。

池震揽过陆离的肩膀,“回老村长家呗,婶儿刚刚才给我打了电话,催咱们俩赶紧回去吃饭呢。”

“不是,你还要不要点脸了?”陆离深感池震的无耻,进而上升到对整个律师群体的不满。

“唉,人家老人都把饭做好了,婶儿说她烧鱼的手艺一级棒,特意买了条大花鲢等着咱们呢。走,我开车。”

拍拍陆离的肩膀,池震眼神里的笑意怎么藏也藏不住了。





“这几天真给您两口添了不少麻烦,真谢谢您二位了。”池震亲切地搂着大婶的肩膀,眼神里的热情快要满溢出来,不知道的人差点以为他才是这个家的主人。

在如今的世道上,能遇到像老村长夫妇这样真心对待他们的人,本来就是难得。不管怎样,池震是诚心诚意地向老人家道谢的。他半弯着腰欠了下身,以示敬意,然后跟陆离打了个手势,提起行李先往车上搬了。

“婶儿,真的谢谢您了。”不善言辞的陆离也真诚地向老人道谢,看到这个年纪的女人,陆离总是想起自己家中也总是为自己操心的母亲。不过他还有半句话压在心底,有些不好意思说出口。

他心里还挂念着来的第一天晚上那碗姜糖水,一直没来得及对大婶亲口说声谢谢。为了一碗两天之前的糖水道谢,陆离对此感到有些害羞。

但转念一想,这一次离开邰城,怕是没什么机会再见到这老两口了,陆离也不希望因为什么事件又将这个安静的小城与桦城联系在一起。于是他下定决心,还是把心里的话说了出来。

“婶儿,还有,谢谢您那天的姜糖水,喝完的确舒服了不少。”

李婶原本慈爱地看着陆离,听了陆离的话后先是一愣,随即便爽朗地笑出声来,她一巴掌拍在摸不着头脑的陆离的后背上,震得陆离差点被惊了一下。

“那姜糖水不是我做的啦,是那位小池同志借我家锅具给你做的,他可担心你咧,要谢就谢谢他吧,谢我这个老婆子干啥哟。”

“哦哦……”陆离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随着大婶的视线看去,将目光落在了那个穿着花衬衫的男人背后。

连绵的雨终于停歇,邰城在他们即将离开的日子放出了阳光。陆离看向太阳的方向,刺眼得让人快要流出眼泪,他皱着眉移开视线,嘴角却久违地弯起一个弧度。

两天不到的相处里,大婶第一次看到这个总是阴沉着脸,不怎么爱笑的小伙子,抿着嘴角偷偷笑了一下,虽然那只是一个极小、极浅并转瞬即逝的微笑。

远处的池震自己走到一半,发觉陆离还没跟上,就不耐烦地转身开始嚷嚷起来,“刚刚一个劲儿催我收拾行李那位,你还走不走了啊。”

陆离应了一声,最后跟李婶告别,然后毫无犹豫地向着池震的方向小跑过去。

池震也索性停下来,等着他的队长向他奔过来,他看着阳光跟在陆离身后,也在向他走来。

他们俩不约而同地想,桦城的雨,差不多也快停了吧。


评论(10)

热度(172)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